文化是民族的根与魂。对于人口众多、幅员辽阔、历史悠远长久的文明古国而言,中华文化对“中国式现代化”的“中国式”,具有定位的作用,决定了我们的现代化,是“中国式”的,是中国特色和社会主义的现代化,是人类现代化的新路。纵观世界现代化历史,从未有中国这样的伟大实践,“中国式现代化”必将开辟人类文明新形态。
文化从内容形态上,可大致分为“物质文化”与“非物质文化”。所谓物质文化,是指历史上遗存至今的人类生产生活的物质成果,大到故宫、长城、大运河,小到出土的石器,一粒驯化的种子,或者淹没于荒草乱石、依稀可辨的古道。这些人类活动遗留下来的形态、痕迹,以物态的形式,显示历史的足迹。寻踪上溯,可窥可思人类的踪影。物质文化遗产的形态是物质的,经历时间长河冲刷,具有唯一性、稀缺性、脆弱性,湮灭一件就少一件。“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”或者“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”,是个新词。其意所指,大致相当于过去常讲的“民间文化”,但范围要更大些。这个新词很拗口,这种奇怪的构词方式,一下就能够准确的看出是“舶来品”。中国人习惯以名寻实,讲究名正言顺,命名多是肯定的方式。没有这么起名的,说一个东西是什么,却冠以“非”、用“非”说“是”。一开始,一些人很不习惯,常有人脱口而出——“非文化物质遗产”“非人类文化遗产”。现在“非物质文化遗产”常被简称为“非遗”,读起来也很怪,字面上好像在说“不是遗产”——不是遗产又是什么呢?从“民间文化”到“非物质文化遗产”,是新世纪才有的变化,这源于与世界接轨。2004年,中国加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《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》(以下简称《公约》),开始使用这个舶来的概念。
中华民族在世界诸民族中,有一个突出特点,就是历史意识发育较早、绵延深厚,很看重历史、重视文化,很早就有专门的史官、机构,有采风记俗、修史修志的传统。《春秋》《诗经》就是这样杰出的经典。人类早期都是象形文字,但沿用发展至今、最典型的是中国汉字,这极大地有利于历史背景和文化的传续。商人“有典有册”,近代出土的契刻于甲骨的文字系统,生生不息、传续至今。我们党一开始,就重视民间文化。新文化运动的血,相当一部分资源,来自民间文化。在苏区、在延安、在各个解放区,革命文化的新思想,大规模改造利用民间文化。“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”在那时形成高潮。在美术、音乐、戏曲、舞蹈、文学等领域,涌现一批革命文艺经典。比如《东方红》等革命歌曲,相当一部分脱胎于民歌。延安版画,也和民间美术有不解之缘。歌剧《白毛女》,大量吸收转化民歌、戏曲因素。陈凯歌的电影《黄土地》,讲的就是八路军小战士采集民歌的故事。可以说,中国历史上,没有哪个朝代、哪种政治力量,像中国这样重视民间文化的,这是由我们党的立场、宗旨和奋斗目标所决定的。
加入《公约》之前,20世纪80年代,我国启动编撰“中国民族民间文艺十大集成志书”,共300卷450册,5亿多字,被誉为“文艺长城”。进入新世纪,加入世贸组织,中国整体融入世界,民间文化保护传承工作,进入与世界同频共振的阶段,开始用“非物质文化遗产”来概括,其外延、内涵、理念、方法、认识、思路,有了很大变化,极大地拓展深化了对民间文化的认识,在保护传承上取得很大进步。目前,中国列入“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”的项目,有43项,是世界上最多的。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,形成了完备的制度、措施和工作体系,进入新时代,深化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系统性保护,走出了中国特色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之路。特别在全社会,掀起持续不衰的“非遗热”。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乡村振兴、脱贫攻坚、文旅融合、文化建设等方面,发挥慢慢的变大的作用。
说到物质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关系,一开始强调分、不同、区别,这有助于深化理解,分析各自的特点、形态和性质。实际上物质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密不可分,是一体两面、相互依凭。非物质文化遗产,也包含物质的形式、载体和内容。比如民间音乐,作为主体是音乐,声音在空气中振动,转瞬即逝,音律给人的情感体验比较主观,好像是非物质的,其实音乐也有物质性——只是与一般的物质形态不大一样,音乐离开乐器、乐谱等物理载体,离开具体歌手、乐师的传唱、演奏,离开古往今来的倾听者、欣赏者,也无从存在。即便是转瞬即逝的音波,究其根本也是物质的。再比如古建筑,古建是文物,是物质文化遗产,但古建的营造法式、技艺、观念和审美,是非物质文化。物质文化遗产不可再生,具有稀缺性和唯一性,而非物质文化遗产则具有“见人见物见生活”的活态传承性,可以传承传播、无限复制,在生产生活中随处可见。当然也有一些非物质文化遗产,随着生产生活方式的变化、科技发展和社会观念的变化,失去运用场景,濒临消失,需要保存或保护。总之,要以整体的眼光看待物质文化与非物质文化的关系,非物质文化遗产中有“物质”,物质文化遗产也包含了观念、信仰、风俗、审美、技艺,要以客观、整体、系统的眼光,看待物质文化与非物质文化,不要混成一坛、一盆糨糊,也不要割裂、孤立、静止地认识。
从物质文化、非物质文化的视角,看中华文明“五个突出特征”,可以概括为:“生生不息”的连续性,“其命维新”的创新性,“以中为中”的统一性,“和而不同”的包容性,“上善若水”的和平性。“五个突出特性”之间,不是孤立存在的,有深刻联系和内在逻辑。文化只有“生生”,才能“不息”,才有生生不息的连续性。连续性不是匀质匀速的线性。连续性离不开创新性,连续之中有创新,创新赋予连续性更大的生命力。同样,创新不是无源之水、无根之木。比如,马克思主义与中华文化相结合,在历史实践的不停地改进革新中,形成“中国特色”。这种连续性和创新性,在今天体现为国家、民族、社会,万众一心走向伟大复兴、形成新的前所未有的统一性。同样,统一不是僵化生硬的拼接组合,而是向内凝聚、融为一体的历史过程。改革开放,引进吸收,各美其美,激发竞争活力,学习一切于我有益的人类文明成果,充分彰显了包容的胸襟和气魄。和平性根源于我们的文化根性和漫长的历史经验,与连续性、创新性、统一性、包容性形成同构机制,在当代,体现为和平共处、文明互鉴、合作共赢、人类命运共同体等人类普遍价值。
上善若水。中华文明,犹如黄河长江,流淌在中国人心里。中华文明作为原创、原生的文明,既古老又年轻,源头活水中就蕴含初心和理想,是有初心和理想的文明。这初心和理想,越是遇到高山峡谷,越是汇聚九死未悔的力量,腾飞咆哮,夺路而出,不断接纳万方溪水激流,汇成千泉万瀑,生出千变万化,九曲十八弯,不改初衷,东流大海。今天的中国,走上星辰大海的征程,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,迈向中华民族、中华文化的伟大复兴。
“我国百万年的人类史、一万年的文化史、五千多年的文明史”无不展现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连续性。文明的连续性,体现在浩瀚浩荡、滚滚向前、不舍昼夜的大气象、大趋势上,也体现在偏远偏僻、细枝末节、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里。心脏、动脉的跳动可触可查,但周身毛细血管的默默滋润、渗流、晕染、生化——这样的“连续性”,往往被忽视。比如我们常讲,中华文明有“三棵树”——桑树、漆树、茶树。中国人养蚕、缫丝、织锦的历史源远流长。一说起来,印象中多想到江南,想到长江流域。但在新疆,出土了最多的丝织文物。当然是因为特殊的气候,使丝绸之类的有机质文物更易保存。最有名的,尼雅(精绝古城)出土的“五星出东方利中国”织锦护臂,请浙江的丝绸研究所研制复制品,发现依原样织出的复制品,总是比原件大一点,百思不得其解。后来发现,是如今家蚕吐的丝,比两千多年前的蚕所吐的丝粗一些,这样一根根织出来,就大出许多。植桑养蚕缫丝技艺的连续性,从蚕宝宝几千年连续不断的自身进化中也得以闪现。尼雅所在的地方,现在是民丰县,属和田地区。和田可能是最遥远僻静的地方,但这里很早就传入了植桑、养蚕、缫丝、织锦的技艺。有一幅斯坦因盗走的木板画,现存国外,被认作“传丝公主”。据说画的就是东国公主嫁于阗王,在发髻私藏蚕种的故事。和田有一种深受当地人喜欢的丝织物——“艾德莱斯”,扎染方式独特,色彩绚丽,现在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。锦绣之中华,如文明披风,有一角闪动在和田。从这个细节能够准确的看出,缫丝织锦,无论作为物质文化,还是非物质文化,其连续性,不是单线单传,而是密如织网、丝丝入扣、流布远播,毛细血管般深入到文明生命体的大循环。再比如茶树、茶、制茶技艺、饮茶习俗,也是广泛覆盖。和许多地方一样,和田并不产茶,但和田有独特茶俗。和田茶饮,有一股浓热的药香味,煮茶时放了草药。吃完和田独有的烤包子,再喝一大碗和田药茶,真是相得益彰。西藏、内蒙古、新疆、东北等地,虽不产茶,但都有独特饮茶习俗,以茶为礼、以茶待客、以茶佐餐,一日不可离茶,茶在生活中的地位颇高。中国的千茶万饮,可谓“中华茶”,千百年来因茶而建立牢固联系,体现出中国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的统一性。和田在昆仑山脚下,而昆仑文化、河出昆仑、玉出昆冈,和田玉、于阗画派、于阗乐,春节张贴的门神尉迟恭……这些中华文化的超级符码,与和田这偏远一隅发生联系。这也说明,中华文化的连续性,不是单丝单线、一脉单传,而是辐辏四方、生发众多、生生不息的文化织体,是“万方乐奏有于阗”。
桑树、茶树、漆树,分别象征丝绸、茶文化、漆器漆艺。《山海经》有云“姑儿之山,其上多漆,其下多桑、柘”。姑儿之山,上方多有漆树,从漆树上采割下来的漆汁,与空气接触后变色,有“凡漆不言色者皆黑”之说,早期用于书写,后发展为漆器工艺。我国漆文化、漆器的历史很早,辐射很广,东西南北皆有漆器,在楼兰出土文物中就有漆器,也传到日本、东南亚。漆器、漆艺,无论是物质文化遗产,还是非物质文化遗产,都蔚为大观,堪称中华一绝。“姑儿之山,其下多桑、柘”。我国是世界上种桑养蚕最早的国家,农桑立国孕育华夏文明的根基,丝绸、茶叶、漆器、陶瓷、玉器等,随丝绸之路传播,早已成为文明交流的典范。2022年,我国申报的“中国传统制茶技艺及其相关习俗”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,种茶制茶饮茶,是中国人生活的一部分,传承千年的制茶技艺、家家常备的香茗茶点、各族群众共享的茶俗茶礼,融汇先民与今人的智慧,无不体现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连续性,体现中国人谦和礼敬的价值观。茶、玉、丝绸、漆器……这些是物质遗产,在考古出土中大量存在,同时,与它们相生相伴的生产技艺、传统知识、审美习俗、信仰心理等,又是活着的非物质文化遗产,形成产业,构成今天生活的特色特点,也是经济的一部分。
中华民族“衔玉而生”。玉文化是中华文明一个突出特征,体现连续性、创新性、统一性、包容性、和平性。石之美者为玉,中华大地皆有玉,北至黑龙江小南山遗址,西至青海、新疆、昆仑山,南至岭南以远,在黄河、长江流域,更是玉华灼灼。“玉出昆冈”,丝绸之路之前,是玉石之路,和田因玉而显得特别。昆仑信仰中,玉是一个重要的条件。新疆和田玉、河南独山玉、辽宁岫岩玉、陕西蓝田玉,并为中国四大名玉,质地细腻温润,敲击发出的声音清越绵长、徐徐方尽。玉有美质,是物质文化,考古出土有大量的玉器,二里头的牙璋,良渚的玉琮,齐家文化的玉璧,红山文化的玉猪龙……从“神玉”“王玉”到“民玉”,能使玉绵延至今、玉雕行业香火不断的,是围绕玉的文化观念、民间信仰、审美体系。玉本是石头,尽管质美、稀有,但尚不至如此被迷恋万年,玉的价值,其实在非物质的一面——这样的一块石头,早已脱离单纯的物质世界,变成形而上的喻体,深深嵌入中华文明的精神世界里,只要中华文化尚在,中国人就情比金坚、守身如玉。
中华文明的万古江河,生生不息,浩浩汤汤,流淌着活力与希望。其间也不免波折,比如近代,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境地,民族危机、文化危机,面对两千年未有之变局,激发无数先贤圣哲,寻找出路,最终是历史和人民,选择中国,救亡图存,浴血奋战,百折不挠,求得民族独立、人民解放,建立新中国、新社会、新文化。就好比巨流遇阻,汇滔天之水,形成较为强大势能,最后冲决而出,一泻千里。文明的连续性并非波澜不惊,而是面对危机与挑战时,气韵激昂而悠长、汇聚创新创造之伟力,泰山不坏,百川灌河,勇往直前。
创新是民族前进的动力。求新求变、变化变革、创新创造的精神,深深印刻在民族基因里。中国古老的民间传说、神话故事,远古的神祇、祖先和英雄们,都是不屈从于命运摆布、创新创造、开辟新途的巨子。盘古开天辟地,女娲补天,伏羲画八卦,有巢氏构木为巢,燧人氏钻木取火,神农尝百草,炎帝刀耕火种,黄帝建舟车、制音律、作《黄帝内经》,嫘祖养蚕缫丝,羿射九日,夸父逐日,仓颉造字,精卫填海,愚公移山……无不以惊世之举创不世之功。
中华文明是大河文明,傍水而生,以水为师,农桑立国,有着悠久广阔的农耕文明。农耕的发展一是知天时,二是善用水利,中国传统天文历法和治水文化十分发育。实证了中华文明五千年的良渚遗址,良渚先民饭稻鱼羹,社会庞大,组织有序,以稻作文化和治水崇玉而著称。郑国渠、灵渠、都江堰、大运河、坎儿井……这些延泽至今的物质文化遗产,一直可以上溯到大禹治水的传说。鲧用堵之法,九年无功。禹疏通河道,因势利导,治水成功,成为民族英雄和夏王朝开辟者。上善若水,“知其雄,守其雌,为天下谿”。水性灵动,水的最大特点,是流动变化,随形就势,水至柔但以柔克刚,莫可以挡。“河出图,洛出书,圣人则之”,河图洛书是太初有言,是水之教诲、水之书。阴阳、易、道的观念,这最早的中国之思和经验范式,也是关于变易、变化、变革的。中华文明开放而不保守,创新而不守旧,无论在文明初创,还是今天的“中国式现代化”,始终善于吸收一切外来成果。金属冶炼,从两河传来,但在中华制陶技术加持下,产生无与伦比的青铜时代。包括小麦、牛羊的传入,佛教、佛造像、西域乐舞的传播,与北方游牧文化频繁地、大规模交流,一直到近代新文化的兴起,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,一直经历持续不断的内化、中国化过程。
中华文明是开放系统,不断与外部世界交换能量、创新创造,不断自我更新、发展壮大,在很长的历史时期,走在世界前列,是东亚文明中心,形成较为强大吸引力和辐射半径,进入愈多、辐射愈盛,真宰充沛、元气淋漓,一呼一吸、长虹万里,形成云蒸霞蔚、气象万千的中华文化圈。这种引力和辐射,都因其具有不歇地创造转化的能力。
文化如水,创新是源头活水,是文化发展的驱动力,创新不仅体现在物质文化、非物质文化上,还体现在政治文化、制度文明上。“周虽旧邦,其命维新”。从王朝更替、治乱兴衰,能够正常的看到政治文化、制度文明升级迭代的创新曲线。汤武革命,秦汉大一统,隋唐开放包容、开科取士……每一次“礼崩乐坏”的乱世,都除旧布新,激发出应对挑战的大规模创新,为文明的有机体注入新活力。
中华文明,以中为中。如果只选一个字,来代表我们民族、我们的文化,便是“中”。中是肯定、允诺,是居中而治、求中建极、允执厥中,是“宅兹中国”,中正中和,“极高明而道中庸”。在中岳嵩山脚下,距河南登封不远,有8座占地共40平方公里的建筑群,这中间还包括三座汉代古阙、嵩岳寺塔、少林寺建筑群等,历经九个朝代修建,它们以不同的方式展示了“天地之中”的观念,以古老与博大、凝练与舒展、沧桑与辉煌,向世人展示着中国古代文化、哲学和建筑艺术的瑰丽,2010年“天地之中”也变成全球文化遗产。我的祖籍地汝南县,有一座十几米高的小山,叫“天中山”。这座人工垒成的小山,是河南最低的山,颜真卿亲书石碑“天中山”。据说是周公旦营建洛阳,在各地建圭表、测日影、求地中,因这里夏至时日影最短,遂堆土垒石以记之。“中”观念,首先源于大平原上的聚落先民,源于定居的农耕文明。海洋文化、游牧文化、渔猎文化、森林文化、绿洲文化,难以生发“中”的观念。黄河携带的泥沙,冲出第二级地阶,塑造黄淮海大平原,使这里成为最大一片展开农耕革命的阔地,成为广土巨族繁衍凝聚的辐辏之地,成为人群、物质、观念、技术交汇最多、碰撞最巨、嬗变最快,形成文化涡流、文化爆炸的核心。比如文字起源,首先在交流最频密、需求最强烈的地方出现。好比一口熔炼的坩埚,受焰最多、最稳定、温度最高的埚底埚心,最先形成灿烂的结晶。早期中华文化,繁星点点,相互辉映,不断地交流、碰撞、汇聚,最终在中原形成中心。苏秉琦提出中华文化从“满天星斗”到“月明星稀”,严文明提出“重瓣花朵”模式,张光直提出“中国相互作用圈”……“月明星稀”,月明何处?在中、在中心,“重瓣花朵”,花心在哪里?在中、在中心,“中国相互作用圈”的焦点、圈心在何处?在中、在中心。三位大家的观点,解释印证了早期中国的“中”之形成。因为有中、有中心,必有一体、共同体,无中、无一体,何谈多元?多元是一体之多元,无一体无所谓多元。
中华文明是大文明体。这个大文明体之所以形成,是因为有一个九州共贯、平坦辽阔的核心区域,这就是有利于产生农业革命的黄淮海平原。这个核心区域足够大,社会规模足够大、人口族群足够大,地理上无阻隔,浑然一体,资源多样,自然形成中心化结构。如同大质量天体的运行演化,天生出现向圆的塑造,有中心重心,运行有序。小天体,如彗星、小行星,可以奇形怪状、无规则。大天体不行,它要稳定运行,建构自主轨迹,自有其中心化结构,有统一性。从历史看,无中则四分五裂,无中则一盘散沙,无中则天下大乱。以中为中,才能和,才能形成较为强大的引力场,才能不管盛世乱世,“引力”始终大于“斥力”,最终“向内凝聚”。这是中华文明作为原生文明,生生不息、不曾中断的秘密。
从历史看,多元一体,最大的两个元,是农耕和游牧。独阳不生,独阴不长。农耕和游牧,犹如阴阳互动。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农耕集团和最大的游牧集团——两种历史力量向内旋转互动、不断凝结生长的结果。假如没有一拨一拨、季风般深广不息的游牧力量南下,历史的演剧或显平淡;假如没有长江、长江以南日益稠密的农耕力量,维持着向内的平衡,文明的坩埚或会倾覆。因此,我们正真看到,大历史的演化中,在黄河、长城以北,几千年来的农耕线不断向北延伸,直到人力不可为为止。这样的历史景象,犹如辉煌旋转的星云,没有撕裂崩散,越旋转质量越大,越旋转尺度越大,形成团结统一、生生不息、青春永驻的共同体。中华先民为自己确定了一个地理和心理的原点、坐标、演化的渊薮,形成休戚与共的凝聚力、向心力、命运共同体。历史上,“无论哪个民族入主中原,都以统一天下为己任,都以中华文化的正统自居。分立如南北朝,都自诩中华正统;对峙如宋辽夏金,都被称为“桃花石”;统一如秦汉、隋唐、元明清,更是‘六合同风,九州共贯’。”中华是一体,中华是一家。“以中为中”的向心力,成为群己合一、家国同构、集中凝结、融为一体的深刻基础。
中国的物质文化遗产、非物质文化遗产,之所以浩如烟海、多姿多彩,是因为八面来风向中向内的吹拂,促进交往交流交融,带来五光十色,形成相近相通相融的亲缘性,从而凝结出繁花似锦、统一和谐的文化基因谱系。
中华文化的特点是世俗性。宗教、宗教文化在社会生活中从未占据统治地位。中国也没有类似犹太教、基督教、教那样以一神论为基础的排他性宗教。中国的儒家、道家,区别西方宗教,没有西方宗教那样的组织形态。佛教进入中国,反复调适与中国社会、中华文化、儒家道家的关系,内化为中国化的佛教。最终,儒释道“三教合流”。中华文化的世俗性特征,造就社会空间、文化空间、心理空间的包容性。中国历史,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历史,“中华文化认同超越地域乡土、血缘世系、宗教信仰,把内部差异极大的广土巨族整合成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”。
中华文化追求“和合”。“分争”与“和合”,无所谓高下。但历史背景和文化对“分争”“和合”的选择,却具有宿命性。中华文化选择“和合”,中国人崇尚“和合”,认为“和合”是正向的,“分争”是负向的。和合文化,与集中定居的农耕生活有关,不同于渔猎、游牧生活,农业以一年为期,是长周期生产,春种夏长秋获冬藏,渴望风调雨顺、天下太平、群体和睦,反对个人至上、争勇斗狠、分争无序,一个环节中断,一年的生产链条就中断。这样的长周期生产生活的性质,磨炼出忍耐、和合、忧患,把包容大度、兼收并蓄、海纳百川,当作常理常情、嘉行美德。“和为贵”“和气生财”“家和万事兴”“君子和而不同,小人同而不和”“万物并育而不相害,道并行而不相悖”“小德川流,大德敦化,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”“万物负阴而抱阳,冲气以为和”“若以水济水,谁能食之?若琴瑟之专一,谁能听之”,认为差异不是分争的理由,差异才体现统一、包容、和合的价值。类似的叮咛和教诲,不绝如缕、根深蒂固。中华文化,以中为中、因中而容、因中而合,追求家族、社会、国家的和顺、和谐、和平,以“和合”的理念,统摄人人、群己、天人的关系。
中国有深厚的礼乐文化传统。“乐以和人,人和则易使”。传说黄帝的乐官伶伦,裁昆仑之竹,模仿凤凰鸣叫,创制律吕。河南舞阳出土的骨笛,有八千多年历史,用鹤的腿骨制成,是世界最早的骨笛。漫漫黄沙,悠悠羌笛,响彻在古诗词字里行间。今天帕米尔高原塔吉克族、青藏高原藏族,随鹰笛(用鹰翅骨制成)的旋律,翩翩起舞。骨笛、竹笛、鹰笛、玉笛……美人之美、各美其美、美美与共,可谓“中华笛”。传说女娲作簧,石峁、陶寺出土的口弦,即此乐器。“君子阳阳,左执簧,右招由房”,“吹瑟鼓簧,承筐是将”,簧在《诗经》中多有记载,口弦在西南、西北、东北的少数民族中,仍广受喜爱。“马尾胡琴随汉车,曲声犹自怨单于”,中华大地各种各样的鼓、埙、琴、钟、磬,和而不同,琳琅满目,谱就中华乐系,吹响中华心曲。
“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。凿井而饮,耕田而食。帝力于我何有哉?”这首先秦《击壤歌》,描绘了安土重迁、男耕女织、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场景。农耕文明的生活性质,天生向往和平安稳的日子,耕读传家一直是家国社会的理想模式。上善若水,仁者无敌。中国的先贤圣哲、古代思想,都有追求和平的一致性,主张以德服人的王道,反对以力服人的霸道,主张“内圣外王”“先礼后兵”,认为“兵者不祥,圣人不得已而用之”。即使是兵家,也首选“不战而屈人之兵,善之善者也”,提倡审慎用兵,认为“兵者,国之大事也,死生之地,存亡之道,不可不察也”“上兵伐谋,其次伐交,其次伐兵,其下攻城”。张载的横渠四句: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,是士子、精英的人生抱负。中国有发达的文官系统,以文节武、以德束兵,文修武备、文经武略中,更重文、更推崇人文英雄、仁人志士,不尚孤勇莽夫,厌恶噬血屠戮。理想气节、仁德大义、舍生忘死、爱国护民,往往比单纯的武功武力更重要。
中国从来不是军事扩张的帝国,中国的历史特点是“向内凝聚”。中国地大物博,主要是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,推动民族融合,带来家园故乡,加入中华疆土。中国的物质文化、非物质文化遗产,印证中华文明的和平性,大量的历史遗迹、诗词典籍、音乐美术、戏曲故事、风土民俗、百工匠作、节庆仪式……反映中国人民追求和平幸福、喜乐安宁、吉祥如意、美满团圆的人生图景。中国画也是非物质文化,中国画的工具、材料,意趣、画法,主题、内容,精神、审美,体现和平性。中国的传统艺术,讲究气——气蕴生动,形意之中,突出写意——所写何意,是和平之意、和平气息。1955年,95岁高龄的齐白石,为国庆6周年,创作了一幅名为《祖国万岁》的画。画面是一棵果实累累的万年青,深情厚谊跃然纸上。这样的以小见大、别出心裁,流露的是根深蒂固的护生思想,是中国人普遍心思,就是普天之下,花好月圆人寿,不受国破家亡离乱之苦,永享太平盛世、喜乐安宁。